庚子年的江漢平原，大疫之后又遭受旱澇。我一直在想，老家菜園邊上的那棵柿子樹和家鄉人一起經歷了什么，是否花香如故？  
已經記不清那棵柿子樹是何時種下的，只記得我當兵前菜園后面種下了一批桔子樹。多年軍旅生涯，依稀記得某年秋天探親回家，猛然發現在狹窄的菜園角落里，生長著一棵枝繁葉茂、碩果累累的柿子樹。秋來草枯葉凋，惟有火紅的柿子像一個個小燈籠似的掛在枝椏。紅彤彤的“中國紅”，在呼呼的風聲里，樂滋滋地坦露著豐收的喜悅，渲染著金秋瑰麗的朝霞和夕陽的余暉，映紅了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，也讓蕭瑟素靜的村莊和牛脊嶺上，多了一簇鮮艷的色彩和一曲生命的律動。  
佇立樹下，抬頭仰望，頓有垂涎欲滴之感。于是，我迫不及待地站在凳子上，挑了幾個紅艷艷的柿子摘下來。感覺硬梆梆的，隨手用衣角一擦，放入口中便咬。哇！口舌頓時麻木得不聽使喚，連張口都變得有些困難了。那苦澀的滋味，終身難忘。原來，柿子亦有其道道，紅了并不代表真正成熟，得等它逐漸變軟，才能品嘗其豐汁甜糯的美味。一切收獲都需要漫長的等待。  
那個探親假期，就在我的等待中一天天變短。那段日子里，我有事無事就圍著柿子樹轉，眼睛不知摩挲過它們多少遍，可它們依舊慢條斯理地看不出有什么變化。母親看出了我的那點心思，就把柿子一個個摘下來，擺在窗臺上曬，到了晚上再收起來，放在一個米缸里捂著。晚上睡覺前，我都要用手輕輕地捏捏，幾天過后，感覺它們越來越軟，顏色從艷變成暗紅，我高興得心花怒放，不過等到它們吃口不再苦澀，還需要假以時日。而它們一個個不急不慢的樣子，似乎在考驗著我的耐心。  
當深秋的陽光不再熱烈，柿子終于熟透了。透著隱隱的清香，也藏足了故事。我挑選了一個柔軟、飽滿、通透的柿子，把它托在掌心，輕輕地撕去一層薄薄的表皮，美美地吮吸一口。那份甘甜，那份清涼，讓我回味無窮。我突然發現柿子的肉質里，有幾枚褐色的小核。這令我感到奇怪，又突發奇想。那一年，我回部隊時就把幾枚柿子核帶到了江陰軍營，埋進黃山腳下汽車連炮庫的門前，并細心地給它們澆水培土。幾天過去了，半個月過去了，沒有任何動靜，再后來就漸漸地遺忘了它們。  
之后，我在部隊服役的時間越來越長，而老家的那棵柿子樹卻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，也會伴隨我夢里遠行。北宋何夢貴《秋思有感》云：“落日西風卷白沙，關山萬里客思家。蘆花雁斷無消息，柿子霜紅滿樹鴉。“而我每當孤獨的時候，總會想起家鄉的一草一木，還有那棵柿子樹。我想，它一定也在慢慢成長，每年都結滿了紅艷艷的柿子。但是，我只能在夢里回味，因為在它成熟的季節里，我往往身處軍營。漸漸地，我竟忘了它的存在。有一次，我在江陰華聯商廈超市的貨架上看到柿子，剎那間，竟怦然心動，勾起了我的欲望。猶豫再三，但最終還是沒買。因為我知道，超市的柿子怎么都代替不了老家柿子的那種味道。(文章閱讀網：www.sanwen.net)  
服滿現役回到老家，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里，老家的柿子又紅了。一片片染紅了天空，像生命在燃燒，天與地也被烘托得格外熱烈，那是鄉村里一道靚麗的風景。小女孩嘻嘻說好看，小男孩則如同猴子般敏捷地爬到樹上枝叉處摘柿子。這時，母親便告誡孩子們，柿子雖紅但還沒真正成熟，拿回家先放到米缸捂熟了再吃，要不會澀嘴。饞得跟貓似的，先摘旁邊的桔子吃吧。菜園里頓時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，也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。  
多少年過去了，那些掛在枝上的柿子，那些躲在樹上喳喳歡叫的喜鵲，可否還記得那些快樂的往事和少年青澀的模樣？  
萬物即將經霜時，樹上的柿子便要采摘，捂在米缸或袋子里會更鮮、甜。我拿著鉤桿站在樹下，一邊端詳著柿子，一邊用鉤桿勾著。父親站在板凳上，用力搖晃著樹枝，柿子便啪啪地往下落，母親在樹下用籃子接應著掉落的柿子，歡聲笑語蕩漾在晚秋里。許多個晨昏，我和父母常常坐在樹下，談工作，談莊稼的收成，談誰家孩子考上了大學……柿子樹見證了我們一家溫馨幸福的畫面。  
秋后，我參加了工作。每次回老家時，只要開車轉過夸綱河橋頭，便遠遠望見那紅彤彤的柿子樹，執著地守著老屋。屋頂上煙囪里飄出的裊裊炊煙，纏繞著柿子樹直上藍天，成為我回家的路標。在我溫暖的記憶里，歲歲年年柿子紅，它如家人一般，時時盼著我回家。  
柿子樹就象我樸實的雙親，頑強地活著，默默地為我們奉獻一切，直至退出人生的舞臺。它扎根菜園邊角，無畏嚴寒酷暑，一晃經年，如同歷經滄桑的老人。當冰天雪地塵封了一切色彩，可在菜園看到落滿雪花的柿子樹，宛如天庭的玉樹瓊枝，樹干堅毅地挺立，樹根虬勁有力地深入地下，枝椏上幾片黃葉，安詳坦然，讓人肅然起敬。我想，柿樹、柿葉無論以何種形態存在，都各自展示著生命的精彩。留在樹上的，只為生命的延續而堅守。葉落歸根的，為儲藏新的能量而獻身。而掛在枝上的果實，除了點染秋天的亮麗，也溫暖了整個冬天。我能想象，在無數個平淡的日子里，暖陽下，我的父親就坐在樹下，傾聽著樹的聲音，樹上是風景，樹下是人生。  
秋風吹落葉，轉眼又一年。但細數晨晨昏昏，人生的滋味，也須在生活中等待。柿柿如意，生活也像那棵柿子樹，充滿艱辛的苦澀，只有經過足夠的努力，足夠的耐心，才能收獲喜悅與甜蜜。  
老家那棵柿子樹，伴著我曾經住過的老屋，有多少幸福的往事，隨著那磋砣的歲月，依然花香如故。它是我記憶的全部，是我在外漂泊的一份牽掛。  
曾經仰望它的我們已經長大。如今，只有它陪伴著漸漸老去的，我的父母……